類似的事情,早在她拎著掃帚將不懷好意的親戚掃地出門時,就已經發生過了。
薑榕有一萬條經驗把“怕”硬拗成“不怕”。
她太熟練了,簡直得心應手。
小到看不見的身影在各式襲擊裡穿梭,沒有任何戰術策略,隻是在守,死守,一步不退。
“如此說來,這確實是一個值得納入考慮的選擇。”廖鴻靖慢條斯理地吹著茶杯。
“是這樣。儘管接下來的日子裡可能還會發現更好的辦法,但眼下來看,它是最為合適的。”廖京臣的大拇指在茶杯對著自己的那一側相交疊,用力到指甲全無血色。
“會不會太急了些?”廖鴻靖笑問,神情高深莫測,言語似有所指。
“咦?是這樣麼。”廖京臣故作驚訝,“隻是考慮到戲劇的籌備時間,倘若拖得太晚,懸而未決,屆時又找不到更妥帖的處理方式……那就因小失大了。”
“嗯。”廖鴻靖並未多言。
壓抑的寂靜再次縈繞在這對父子之間。
鋪天箭雨射向山穀深處,點點寒光在月色下分外陰森。
薑榕猶如籠中困獸,發瘋似的大喊一聲。大治愈術勢如流星,澎湃灑在“驚宸”身上。
“好機會!”
兩名近戰玩家相互擠擠眼睛,趁箭雨衝進窄道。
“想都彆想……!”
薑榕咬緊牙關迎上,反被他們纏住。
得意的獰笑聲從上空傳來,輕裝打扮的玩家躍過陷入糾纏的薑榕的頭頂,衝向“驚宸”。
簡單至極的戰術,連“連環計”都算不上,就能輕而易舉地欺負薑榕。
沒辦法,誰叫她勢單力薄,分身乏術呢?
“什、——”
薑榕瞳仁劇震,電光石火間挺身送上破綻,生生吃了近戰玩家的一劍,趁勢脫身。
“讓開!!!”
遍體鱗傷的她連滾帶爬地搶先趕回“驚宸”身邊,抽出他腰間的手槍連射數發子彈。
襲擊者猝不及防被打成篩子,在血腥場麵出現之前葬身白光。
然而,更多的敵對玩家借此機會,仿佛溪流衝進湖泊一般,“嘩啦啦”湧入山穀。
鏡頭轉了九十度,人頭彙聚的水流變得清澈,汩汩茶水倒進白瓷茶杯。
廖鴻靖任由管家在旁添茶,突地開啟新話題
“你最近學校裡的功課做得如何?”
“一如往常。”廖京臣險些將茶杯捏碎。
這是什麼?進一步的試探?還是拖延戰術?亦或者是單純到令人怒火中燒的關心?
彆再——彆再浪費我的時間了!他嘴唇抿緊,死死咬住牙關。
“終日奔波,時間和精力還協調得過來?”廖鴻靖似乎並沒有放過小兒子的意思。
“還好,我一直有把母親的話放在心上,勞逸結合。”
廖京臣快要維持不住臉上的淺笑,扯回主題,“恰好和那位學弟的結對計劃也到了尾聲,協調日程並不難。”
“嗯。”廖鴻靖緩緩頷首。
沉默再次降臨,廖京臣如芒在背,可他不能主動催促,過分的在意和急切會使真實目的暴露,他不能被發現弱點。
一滴血打在地麵。
亂糟糟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宛若死亡倒計時,薑榕胡亂抹掉唇邊鮮血,她現在幾乎能看清最前排玩家的臉。
“嗚呼~什麼叫甕中捉鱉啊!”暢快的大笑囂張響起。
局麵漸呈碾壓之勢,薑榕顫著眸光,不論是精力還是腦力都透支已久,單單是思考對策就激起一陣隱痛。
不行……還不行……
她目光落在這又落在那,拚命尋找絕境中的生機。
嶙峋山壁和遍布創痕的土地並不回應任何一聲微弱的祈求。
薑榕神思恍惚。
這樣窮途末路的境況……上次,發生在什麼時候來著?
畫麵緩慢旋轉,她眼神迷蒙,記憶回溯至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技術專精試煉副本裡被人形怪血虐的片段。
宛若幼象長大後依然掙不開木樁上的繩索,薑榕即便脫離了萌新行列,對那段恐怖景象依舊印象深刻。
當時,她重傷倒地,疼得氣若遊絲,連痛呼和抽噎都發不出一點,隻能任由淚水無聲流淌,絕望地、怔怔地看著壯如小山的怪物提著武器走來。
然後?然後是一道白光,“驚宸”像神一樣從天而降,蕩開的衣擺帶來無儘的安全感,仿佛世間一切困難在他麵前都會迎刃而解。
撕咬的痛感讓薑榕陡然清醒。
她低頭,又轉頭,看見了方才死在箭雨之下,此時重新刷新出來的狼群。
“你可以參演戲劇社的年度舞台劇。”場景驟變,沉默良久的廖鴻靖緩緩開口。
——幾支箭矢技巧性地紮進距離野狼前爪極近的地麵,霎時驚起群獸。
“真的嗎?”廖京臣心頭一跳,語氣赫然染上幾分驚喜,旋即眼神一緊,警惕迅速將欣喜覆蓋,接著轉為往日的溫和。
——薑榕跳起躲避,狼群衝亂對麵玩家的隊形,局麵一時混亂不堪。
“……”廖鴻靖不作聲,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兒子。
——兩隻圍著“驚宸”啃咬的狼形怪被薑榕射殺,她縮在他身旁,卻隻來得及喘口氣,就再次抬頭觀察敵方情勢,趁著他們分心對付野生怪,及時補刀。
“這樣的話,我得先找齊皖和陳一娜知會一聲,希望不會給他們添太多的麻煩。”廖京臣狀似自然地放下茶杯,藏好因目的達成和終得解脫而激動顫抖的手。
——群狼被玩家們氣急敗壞地殺儘,這份怒火無縫轉嫁到薑榕身上,惡戰再起。
“去吧。”廖鴻靖終於鬆口。
——砰!被擊飛的薑榕狠狠撞在山壁,帶著大片血痕滑稽而狼狽地滑落。
廖京臣垂眸頷首,垂在腿邊的手指不住地打著哆嗦,他拚命維持著應有的儀態,將一切雀躍和心焦死死埋進心底。
——“嘁,這小妮子怕是被魔王迷花眼了吧!”體格壯碩的刀客啐了一聲,故意將長刀倒拿,刀柄狠狠錘在薑榕後背。
廖京臣不緊不慢地離開座椅,向廖鴻靖和管家作彆道晚安,隨後自然轉身,像是解決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麵色如常地走出書房。
——“天這麼黑,我都還沒看清她的臉……靠!”另一名玩家的手臂被薑榕狠狠咬了一口,奄奄一息的小動物猛然掙開鉗製,唐刀遲鈍地揮舞在空中。
廖京臣踏上樓梯,一階,又一階。
——“何必呢,老實呆著就放你一命懂不懂?”人高馬大的家夥們半包圍住薑榕和她身後的“驚宸”,嘻嘻哈哈地看她舉著唐刀歪來扭去,累得維持不住最基本的平衡。
廖京臣穿過走廊,腳步陡然加快,幾乎要飛起來。
——“哎呦姑奶奶算我求你啦,你……我靠!”瀕危表演做出最好的偽裝,偷偷積攢力氣的薑榕驀然一衝,刀光連續帶走兩個卸下防備的壯碩玩家。
臨時娛樂室裡空無一人,廖京臣騰不出心神感謝齊皖和陳一娜這對派對主持人的體貼,他三兩步衝進裡間,一把撞開私人影廳的門。
“殺了她!!”
“狼又刷出來了,注意彆讓她再玩那招!”
第一縷曦光投射下來,血腥味蔓延整片山穀,亂戰廝殺聲震天響,發絲淩亂的薑榕瞪著眼睛,緊抿雙唇,宛如熬夜過頭的上班族,心臟突突地跳,耳膜嗡嗡作響,把透支當做唯一的buff,狀似瘋魔,不管不顧地榨取自己最後那點精力和生命力。
將所有戰術拋諸腦後,薑榕一如完全依賴直覺的幼獸,隻要有機會就衝上去狠狠撕咬一口。
能多砍一刀是一刀!
能多殺一個是一個!
——廖京臣視線落在最裡麵那張座椅,上麵沒有變成手環的遊戲眼鏡說明了一切,他跌跌撞撞地衝過去。
“好煩,給我去死啊啊啊啊啊啊!!!”
再可愛的麵容都抵不過薑榕這副蟑螂般殺也殺不儘打也打不死還偏要陰魂不散的做派,連續折損數名隊友讓領頭的玩家愈發不耐煩,比起沉睡的魔王,他隻想先手刃這個煩人的小東西。
抗爭成這樣有必要嗎?為什麼不能乖乖等死?!
鏘!
冷兵器相撞出金屬特有的清響,兩道長刃皆顫動不已。
——廖京臣抓起遊戲眼鏡,又因為顫抖的手指險些讓它滑落,連續撈了兩把才狼狽地將它戴上。
刀刃交錯,四目相對,薑榕凶橫的目光讓領隊難以直視,這種眼神出現在用來賣萌天經地義的大眼睛裡簡直違和得不得了,又無端令人心慌。
“……滾!”
混雜著心虛和厭煩的喝聲裡,領隊一腳將薑榕踢倒。
檢測到虹膜數據……
一隻滿是血口的手揪住領隊的褲腳。
正在進行身份識彆……
“有完沒完!”短靴踢開沾滿灰塵和血跡的手掌。
檢測到您的賬號處於在線狀態,正在排查遊戲異常……
另一隻手悄悄伸向薑榕右手緊攥的唐刀。
排查完畢,正在校驗登錄狀態……
薑榕應激般撐起上半身,由趴轉跪。
正在同步遊戲數據……
哆嗦著的大腿和小腿拚命支成直角,雙膝跪地轉為單膝跪地。
重新連接中,請確保穩定的網絡連接……
唐刀刀尖在地麵劃出刺耳噪音。
重新連接進度56……
血痕斑斑的小腿奮力向下踩,另一條腿支起,單膝跪地轉為站立。
重新連接進度88……
還能……繼續……殺!
重新連接成功,歡迎回到心靈的世界!
獸骨碎麵下赫然睜開一雙眼睛,刹那間靜與動切換,紫黑色的衣擺在迅疾移動中鼓起浩蕩風聲。
一隻手搭在薑榕肩膀,另一隻手探向她腰間,取下那支左輪手槍。
傳說級裝備僅在師徒間共享。
薑榕怔愣住,她雙手還舉著唐刀,目視前方,這個來自背後的擁抱如此突然,卻又命中注定。
這個瞬間短暫又漫長,幾顆圓溜溜的彈丸呈弧形甩出,與槍身一起同時顯出流光紋路,旋即,一聲槍響。
紫紅色爆炎衝天而起,徹底將山穀照亮,煙塵彌漫,烈焰怒張,群狼和玩家們皆沒能發出一絲嗚咽,重重身影頃刻間碎成光點,消弭於火海之中。
薑榕呆愣愣地望著眼前這堵火牆,半晌,“當啷”一聲,之前仿佛長在手上一般的唐刀陡然脫離,墜落在地。
和它一同脫力倒下的還有薑榕。
她癱坐在廢墟似的地麵,高大的黑山羊也隨之跪地,兩條手臂從後麵虛虛地圈住她。
廖京臣有很多話想說。
他想把掉線之前的那一句補完,問她“你怎麼回來了”,也想遵循最真實的情緒,在極度的擔驚受怕裡轉憂懼為惱怒,質問她“你怎麼不聽話”。
但他現在隻想看看她。
山羊麵具柔和消失,露出“驚宸”的麵容,搭在窄小肩膀上的右手輕輕一扳,“茸茸”轉過臉來。
她的臉還是軟嘟嘟的,兩頰有點嬰兒肥,此時灰頭土臉的模樣正適合眼淚汪汪,隻一聲溢滿委屈的哭腔撒嬌,就能讓人心尖顫動,恨不得把全世界都送到她手上。
她也的確哭了。
隻是沒發出任何聲音。
一滴眼淚,隻有一滴,從薑榕趨近眼尾的位置落下,劃過滿是塵土和血痕的臉頰。
她在流淚,但表情不是廖京臣見過的任何一種。此刻,那張無論何時都能用可愛二字形容的臉上浮現著的,是一種堪稱冷漠的強硬神情。
強硬,堅毅,不屈,目光如炬。
炬火刺進廖京臣的眼睛,在他心口炸開滾燙的岩漿。
壓抑甚久的情緒在這一霎纏繞收縮到極致,隨即不堪重負,血淋淋地爆裂開來。廖京臣“唰”地攬過薑榕的腰背,力道堪稱蠻橫地將她扯進懷裡。
他俯身低頭,向來精明的腦子裡什麼都不剩,隻知道如果他想將此時胸腔洶湧的一切未儘之語訴說殆儘,那麼唯一的表達方式是一個吻。
兩雙嘴唇相觸的前一秒,黑山羊的身影陡然消失。
啪嗒。
遊戲眼鏡猝不及防自動變回手環形狀,過程中自持有者的臉上脫落。
廖京臣像被電到一般打了個激靈,下意識伸手將掉落的東西接住,驚愣兩秒才後知後覺發生了什麼。
他舉起手環,眼睜睜看著它的指示燈閃了又閃,最終無奈熄滅。
……沒電了。
再次降臨的意外強行拽回了廖京臣的理智,沒有任何詞彙能準確形容他這一瞬的心情。
荒謬?氣惱?還是歉疚?懊悔?亦或是羞赧?畏怯?
輕輕一聲“啪”,廖京臣伸手捂住整張臉,劇烈的顫抖著的呼吸聽起來幾乎像哭聲。
晦暗的觀影廳容納著他異常單薄的身影,須臾,那隻蓋在臉上的手沉沉垂落,陰影將他的麵容遮蓋大半,隻剩下一雙怔怔望向天花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