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87!
順義王指的是蒙古土默特部首領,成吉思汗黃金家族達延汗後裔,也是萬曆時期穩定明蒙關係的重要人物之一。
自隆慶四年,明朝與蒙古達成和平協定,開放十一處邊境貿易口岸之後,這已是明朝第三次嗣封土默特部首領為“順義王”了。
事涉邊疆安穩,張誠不敢不慎重,
“宣大總督尚書鄭雒有題掲,順義王的馬是送給的內閣輔臣的,這是萬曆十二年,黃台吉嗣封時的老例。”
朱翊鈞知道此“黃台吉”非彼“皇太極”,這個蒙古土默特部的黃台吉,指的是第二代順義王辛愛黃台吉。
“奉藩歸款,四夷獻寶,此乃太平盛爭之景。”
朱翊鈞看著手中的奏疏道,
“順義王送馬是好事,先生也太小心了,說甚麼‘人臣自有分義,每戒於私交’,還題請將原送馬匹收入內監,或發京營騎操。”
“一匹馬而已,朕又不能騎馬,頂多瞧上一瞧,哪裡會‘奪人所愛’呢?”
張誠忙道,
“順義王能送內閣馬匹,皆因皇上仁恩徧覆,聖武布昭,內閣得蒙聖恩,自是應具實上陳,乞請皇爺聖裁辭受與否。”
朱翊鈞心中歎氣,
“外夷向化,也是內閣眾臣運籌賛襄,豈可拒絕?著令受之,以慰外夷之心。”
張誠連忙應下,又道,
“虜酋慕義來王,祖孫三世稱臣奉貢,先後實無二心,此皆我大明宗社神靈之所感孚,皇爺盛德之所礱服,哪裡是臣下的功勞呢?”
“內閣若知皇爺此心,必定感戴天恩之至,為皇爺竭以驅馳之力。”
朱翊鈞這回倒沒再不好意思,他隻是覺得有些恐慌。
前世讀史書,隻覺得皇帝唯我獨尊、不可一世的樣子十分可笑。
獨裁者不但不覺得是自己受了天下臣民的供奉,反而還以為是天下臣民皆得仰仗於他才得以生存。
如此妄尊自大之人,卻握有生殺予奪之權,天下子民如何能不受其害?
但此時的朱翊鈞卻對自己一直以來的想法產生了質疑。
皇帝以為天下獨他一人,會不會是因為周遭人在不停地向他灌輸這個觀點呢?
親行廟禮是大孝饗親,災時減征是天恩浩蕩,蠲免苛稅是聖心憫仁,就連讓臣子接受一匹外夷送來的馬,也能被三呼萬歲、感戴之極。
一個人從小就長期處在一種“每時每刻都有人向自己磕頭謝恩”的環境裡,又怎麼會養出屬於正常人格的人性呢?
朱翊鈞在心裡為萬曆皇帝如此辯駁。
萬曆帝可真難啊,他的人格在幼時一定是完好的,分明是周圍的這些“奴才”扭曲了他。
把一個“人”逆轉成了“主子”還不算,卻還因此反過來指責他缺失了人性,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萬曆帝這一部分缺失的人性一定不是因為他先天缺少了這一部分的根。
這一部分原先一定在他的性格深處露過苗頭,隻是後來不幸地被他手中的權力給吞噬了、鏟平了,因此使他成為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天下一人”。
朱翊鈞相當有同理心地想,萬曆皇帝缺了甚麼,我得給他補上。
“這卻不是朕謙虛,扯力克嗣封順義王之事頗有曲折,倘或不是內閣與邊臣從中費心斡旋,如今又哪得此般安穩局麵?”
“朕聽聞,昔年俺答有妾名‘三娘子’者,聰明有權略,能佐俺答主貢市,約束諸部,前宣大總督吳兌撫之甚厚,三娘子益歸心中國。”
“俺答死後,辛愛黃台吉襲封,更名‘乞慶哈黃台吉’,欲娶三娘子為妻,三娘子不從,而率領部眾西走,倘或彼時三娘子彆屬他部,則我中國封此黃台吉無用。”
“於是今之宣大總督鄭雒遣人遊說三娘子雲,‘夫人能歸王,不失恩寵,否則塞上一酋婦耳’,三娘子聽命回歸,乞慶哈黃台吉果貢市惟謹。”
“萬曆十三年十二月,乞慶哈黃台吉病逝,其子扯力克襲位,三娘子益年長,獨自練兵萬人,築城彆居。”
“鄭雒唯恐貢市無主,遂告誡扯力克雲,‘夫人三世歸順,汝能與之匹則王,不然封彆有屬也’,扯力克便遣散諸妾,與三娘子合帳成婚。”
朱翊鈞合上了手中的章奏,
“安邊之事,實乃非撫賞無以示羈縻,非兵威無以為讋服,最怕邊將狃於小利,橫挑大釁,吳兌、鄭雒,撫賞兵威兩手並用,先文諭而後攻戰,三次冊封順義王告成,不可不謂厥功甚偉也。”
張誠仍不住奉承道,
“都是皇爺用人得當。”
朱翊鈞笑了一下,將章奏放回了桌上,
“前幾年朕就說了嘛,鄭雒在邊鎮,節省錢糧,是好官,邊上該用他。”
“萬曆十一年的時候,吏部推升鄭雒協理京營戎政,說他在邊九年,勞績已久,按照資曆應予升遷,朕當時就給否了。”
“這各處要緊事情重大的,必須推其堪任用的,哪裡能以資格曆俸為升遷準則?如推鄭雒在京營,便是放在閒散,沒的可惜了好人才。”
張誠回道,
“如今順義再封,邊境無虞,各部進馬請市者繹絡而至,此皆仰賴皇爺運籌帷幄。”
無論是自己當皇帝,還是作為萬曆皇帝,朱翊鈞都是相當有自知之明的,
“邊臣主邊貿,順義王再封,鄭雒必有題奏。”
張誠忙從朱翊鈞手邊的一堆奏疏中找出鄭雒的章奏,
“奴婢見得,鄭雒所奏,共有三事,一為定馬數,二為限賞額,三為明軍令。”
朱翊鈞接過奏疏,還沒翻開,就先讚了一句,
“提綱挈領,很是得當。”
朱翊鈞一麵說著,一麵打開章奏看了起來,
“此等三樁事情,你卻如何以為?”
張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