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87!
朱翊鈞在當了近半年的皇帝後總結出了一條經驗。
皇帝是不能把自己麵前每一個人的情感表達當真的。
皇帝雖然喜怒不形於色,但皇帝麵前的每個人都習慣於站在皇帝的立場上揣測皇帝的心意,樂於搶在皇帝前頭替皇帝表達情緒。
所以每當朱翊鈞出現的時候,在場每一個人的情感表達都格外豐沛。
這一現象在皇帝生氣或應該生氣的時候最為明顯。
朱翊鈞發現,每當自己一不高興,甚至都不用不高興,即便隻是有一點不自在的時候,周圍的人都能立刻心領神會,然後迅速調整情緒,力圖表現得比自己還要生氣。
搶在皇上前頭替皇上生氣,把皇上不方便出口的話搶著說出來,這是做臣子和奴婢的本分。
朱翊鈞既然是皇帝,當然沒辦法去讓臣子和奴婢不要踐行自己的本分。
但朱翊鈞在總結出這條經驗後,卻也再不把臣子和奴婢的本分當真。
他知道臣子和奴婢雖然是真心實意地替他生氣,但他們在生氣的時候並不投入,是一種十分有分寸感的生氣。
就像朱翊鏐此刻又瞪眼睛又抖喉結,但朱翊鈞知道他不是真為了“洋人的選舉”而生氣。
他隻是單純覺得“皇上一定會為了洋人的選舉而生氣”,為了踐行自己的臣子本分,他才表現得如此義憤填膺。
其實若是就事論事,晚明的葡萄牙人在澳門自治中采用選舉製度並沒有甚麼可令朱翊鈞生氣的。
實際上萬曆十六年的葡萄牙仍然是一個君主製國家,且在萬曆九年的時候,葡萄牙由於失去了它的合法王位繼承人而被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侵占。
來自西班牙的腓力二世以繼承戰爭戰勝者的身份被擁立為葡萄牙國王。
葡萄牙和西班牙之間就此達成了一個“伊比利亞聯盟”。
同後世兩國之間占領與被占領的關係不同,萬曆時期的“葡萄牙——西班牙”應該被歸類為一個共主聯邦政體。
這也就是為甚麼晚明的史料中把來自這兩個國家的夷人統稱為“佛郎機人”。
根據西班牙與葡萄牙兩國之間的聯盟協定,腓力二世成為葡萄牙國王之後,葡萄牙人仍保持了與印度及其他所有合並了的葡萄牙領地的獨占貿易,並得以與西班牙、秘魯和呂宋馬尼拉自由往來。
這其中也包括了澳門葡萄牙海商在廣州的貿易壟斷權。
可以推測,在澳門的葡萄牙人肯定是非常反感葡萄牙與西班牙合並的。
因為如果在澳門的葡萄牙人被降到一般西班牙臣民的地位,澳門港就一定會向西班牙人開放,那麼葡萄牙人對華貿易的壟斷勢必將立即告終,其損失將無法彌補。
所以當時在澳門的葡萄牙人儘管在名義上承認腓力二世是他們的國王,但實際上澳門的葡萄牙社區是竭力想擺脫腓力二世的行政控製的。
因此在萬曆時期的澳門葡萄牙社區,就產生了一個“一人一票”的偽民主自治製度。
當時澳門的自治組織是以公選為基礎的。
每一個在澳門出生且具有法律資格的自由市民都有選舉權,來自其他葡屬領地的自由民,隻要在澳門結婚或者定居,也將獲得選舉權。
自嘉靖四十一年選出澳門行政首領之後,萬曆八年又增設了一名葡人大法官來執掌治安。
到了萬曆九年,西班牙和葡萄牙正式合並之後,澳門的葡萄牙人選舉出了由行政長官、判事官、日本貿易艦隊司令和市民代表組成的行政議會。
萬曆十一年又選舉產生了兩名法官、三名高級市政官、一名檢察官和一名財政官,這些選舉產生的官員組成了澳門的市政委員會。
爾後,明廷為了‘以夷製夷’,在澳門也委任“夷目”對廣東地方政府負責,這一職務一般由澳門葡萄牙市政議會民政官擔任,同樣也是由澳門市民選舉產生。
對明廷本身而言,葡萄牙人在澳門的選舉自治製度無疑是利大於弊的。
因為在澳門的葡萄牙社區產生公選自治組織之前,在澳門的葡萄牙人是受駐印度果阿的葡印總督和負責中國、日本貿易的葡萄牙貿易船隊司令官管轄的。
雖然這種管轄的實際執行情況不大理想,但從法理上來說,葡印總督是葡萄牙國王親自授權的海外代理人,除了司法權以外,和葡萄牙國王具有同等行政資格。
而在澳門建立起自治組織之後,澳門葡萄牙人脫離腓力二世管製的願望變得越發強烈。
曆史上也的確如此,在萬曆二十三年時,基於澳門市政委員會的請願,腓力二世正式批準澳門葡萄牙人享有全部自治權,使澳門在葡萄牙和西班牙的聯邦之外,另外取得了自治城市的地位。
所以從利益角度來說,朱翊鈞雖然皇帝,但也並不十分反對澳門葡萄牙人實行選舉自治。
明廷在萬曆時期對澳門的控製還是相當強有力的,無論是司法還是稅收,都沒有因為葡萄牙人的自治而吃虧。
相反,就是因為明廷和廣東當地政府允許了葡萄牙人在澳門的自治,使得澳門葡萄牙人在利益上和明朝政府達成了一致,甚至因此成為了明亡前除了朝鮮以外的最忠實的擁護者。
所以朱翊鈞並不生氣,隻是輕描淡寫地道,
“要不讓洋人選舉,他們就不交稅金和地租,那樣更劃不來。”
李太後放下手中的零食,拿過側旁的一方湖色熟羅手帕,輕輕地擦著手道,
“所以啊,你四弟有這些顧慮也是對的,倘或海貿的生意歸了朝廷,那些在濠鏡的洋人肯定不滿。”
“他們要一不滿,無論是直接在濠鏡生亂,還是跑到廣州去煽動那些靠海貿為生的百姓造反,對朝廷都是有弊無利。”
“皇上還年輕,我卻是年紀大了,聽見這話就多囉嗦兩句,皇上彆嫌我嘮叨就好。”
朱翊鈞心想,李太後對朱翊鏐的偏愛已經不能算是人儘皆知,而應該算是有口皆碑了。
如果這回自己不是派朱翊鏐去辦這差事,按照李太後的性子,她絕對是一個字都不會多說的。
“怎麼會?”
朱翊鈞淡笑道,
“近些年老娘娘少問政事,今日好容易為四弟開一回口,朕若是拂了老娘娘的好意,那便是不孝了。”
李太後重新戴上護甲,
“皇上若不嫌煩,那我就再說兩句,使民以時是一回事,與民爭利是另一回事。”
“將海貿之利讓給洋人並不是一件壞事,就瞧那些出海來中國的洋人,來了沒幾年,就平白無故地張羅起甚麼‘選舉’、‘自治’來了。”
“要再過兩代,說不定連他們自己國家的皇帝都不認了!”
李太後不愧是跟著從前的小皇帝聽過政的女人,一語就道破了封建帝王最為恐懼的要害之處。
好在朱翊鈞是個現代人,在親眼見證過近代西方的殖民擴張之後,他並不會輕易被手中的帝王之權所蠱惑,
“老娘娘言重了。”
朱翊鈞淡笑道,
“倘或百姓心裡向著國家,他們自己選出來的官,又哪裡不會向著國家呢?”
李太後道,
“官若是百姓選出來的,他們就隻會聽百姓擺布,哪裡會將皇帝放在眼裡?”
朱翊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