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87!
張誠笑了一笑,先在話裡給自己留了條後路,
“奴婢原是陝西人,未曾親曆我朝漕糧轉運,不過奴婢在內書堂時,嘗聽翰林說起前元舊事。”
“古人雲,‘以史為鑒,可知興替’,以前元故事而觀,以海運替漕運,實在恐非易事。”
朱翊鈞這個時候就不得不佩服朱元璋當年的高瞻遠矚。
他想朱元璋同李自成最大的不同就在這裡。
雖然二人都是農民出身,但是朱元璋是起了兵就一定想要做皇帝的那種人,所以他從來不指責妥歡帖木兒強征民工開鑿河道。
因為他知道他會當皇帝,他當了皇帝也一樣會鑿河道,即使他不鑿,他的子孫也一定會像妥歡帖木兒那時一樣去征民工、鑿河道。
因此朱元璋起兵歸起兵,挖統治階級牆角這種事他是從來不做的。
所以後來即使天下姓了“朱”,大家也沒覺得有甚麼不對。
相比之下,李自成就實誠得有些“愚”了。
像“龍飛九五,重開大宋之天”這種空話,說了也就說了,反正老百姓也分不清哪個是“真宋”、哪個是“真龍”。
李自成倒好,一張口就是“闖王來了不納糧”,這一“不納糧”,直接就把統治階級的根子給挖了,百姓不納糧怎麼去供他一個農民皇帝?
就像後世民國政府給溥儀以“優待條件”遜位,一個是欺君,一個是欺民,都是敗史。
都是先造了一個大局麵,教人盼著它敗才解恨,仿佛刀切甘蔗、刃斷芭蕉,真成了勢那就不好看了。
所以朱元璋的起兵叫打天下,而李自成的起兵才叫起義。
農民打天下和農民起義當然是不同的。
打來的天下是一家一姓換了另一家另一姓,這換上去的那一家便儘可以奚落前者,借鑒前者,把前者的難處時不時地拿出來評判評判。
雖然本質都是一樣的內核,可一樣的事情換到了他人頭上,評判起來就不算丟了自己的人了。
朱翊鈞道,
“好,蒙元故事總有警醒之用,你且說便是。”
張誠笑了笑,開口即道,
“據奴婢聽聞,其實昔年忽必烈在時,即有丞相伯顏上呈開通膠萊河之策,蒙古人不事生產,隻有南糧北調,才可維持元大都城中一應開支。”
“而蒙元時,黃河數次改道,多股支流並入一支彙入淮河,洪災泛濫,黃河下遊沿岸的湖光、淮安,尤其是會通河沿岸的河南等地的水患的破壞力嚴重。”
“依理而言,伯顏提出此等良策,蒙古人理應擊節叫好,無有不應,可膠萊河海運之議,終蒙元一朝也並未真正施行。”
“蒙古人說膠萊河工程浩大,費用繁多,倘或開工建設運河,必然要由山東地方人力、物力和財力的支持。”
“而僅以山東一省之力,於如此規模的工程而言,隻是杯水車薪,因此當時就任山東的蒙元官員頻頻推搪塞責,以致膠萊河遲遲不得動工。”
“似此這番說法,皇爺以為如何?”
張誠說了一半便去看皇帝,朱翊鈞知道他借古諷今不敢直言的意思,於是接口道,
“這番說法極為荒謬,蒙古人入侵中原之後搶掠不斷,連把中原耕地全部變為牧場的法子都想得出來,他們如何會格外顧惜山東一省之民力?”
“即便蒙元朝廷為了維持漕運,財政入不敷出,能夠的撥款甚為有限,但就算要山東地方自籌,那也無可厚非。”
“倘或膠萊河建成,山東運河沿岸必定商貿繁榮,商貿一旦繁榮,山東官員自然有的是辦法充盈地方財政,如何會因顧惜民力而反對開鑿海運河道呢?”
“依朕看來,定是因為蒙元時,各省各路均設‘達魯花赤’為掌印要員,具有定策大權,其職又均由蒙古人或色目人來擔任。”
“外夷目光短淺,不知海運可興商利,又怕攬事上身,自然隻是推說顧惜民力,以求早日升遷罷了。”
張誠笑著應道,
“皇爺說得是一樣,不過依奴婢看來,達魯花赤這般推搪,也是顧慮甚深。”
“依蒙元之國力,新河從開鑿,到建成,到沿岸繁榮,到收回成本,到地方財政充盈,至少要七、八年的時間,長則要達十數年,遠遠超過蒙元達魯花赤的任期。”
“皇爺也知道,蒙元朝政混亂不堪,忽必烈在位時,朝中的漢法派與理財派爭鬥不休,甚至已然到了禦史直接上疏讓忽必烈禪位於真金太子的地步。”
“倘或有一蒙古人在任山東一省的達魯花赤,他知道蒙古人必得朝廷重用,他有朝一日必將升入大都,那他又如何會讚成丞相伯顏的提議呢?”
“且不論伯顏黨派立場,倘或那達魯花赤讚成了,膠萊河也順利開通了,那運河帶來的功勞卻不會記在他身上,忽必烈隻會讚賞伯顏理政有方。”
“相反,倘或那膠萊河的施工過程中要出了些岔子,或者激起了漢人的民變,那過錯卻又是那達魯花赤自己擔著,丞相伯顏未必會替他說情。”
“即使忽必烈能記得他的功勞,伯顏也能體會他的難處,可待這運河盈利之時,這達魯花赤恐怕早已升往他省。”
“後來者一事無成,卻能白白落個海運河道經營有方的好處——這還算是幸運的。”
“倘或朝中兩派鬥法凶狠起來,有人為對付伯顏在膠萊河上生事,又栽贓到前任山東達魯花赤頭上,那此人又該如何自處呢?”
朱翊鈞沉默片刻,道,
“說來說去,無非是因為忽必烈治下的地方官員儘皆膽小怕事之徒,倘或成吉思汗還在,麾下一定有勇於任事之人能支持丞相伯顏之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