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87!
朱翊鈞對於自己的優勢是很清楚的。
他的優勢既不在於是個“現代穿越者”,也不在於他是個“明史研究生”,而是在於他能掂明白自己的斤兩。
這一點在曆代帝王的德行中屬於一種相當稀有的品格。
用現代通俗俚語的講法,就是他朱翊鈞很拎得清。
在帝國體製中,皇帝能時刻保持“拎得清”的狀態是相當不容易的。
因為雖然在權力大小方麵,皇帝處於優勢,官僚處於劣勢,但是在信息方麵,官僚集團卻處於絕對優勢。
封鎖和扭曲信息是他們在官場謀生的戰略武器,皇帝若要奪去這柄武器,無異於要單槍匹馬地徒手和官僚集團來一場白刃戰。
這方麵最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教員。
戰爭年代的教員是那樣地運籌帷幄,決戰千裡,胸中自有百萬雄兵,縱橫捭閹,戰無不勝,但是後來怎麼會提出一個完全背離社會實際的“一九八零年實現農業機械化”的號召呢?
倘或站在二十一世紀回頭再看,這個號召已顯得十分可笑。
這種可笑號召的產生根源,就在於那樣一位在戰爭年代幾乎無所不能的偉人,對當時國家的真實狀況產生了錯誤的估計。
在此事上,偉人如教員雖然必須要負上一定程度的責任,但根本問題卻是官僚集團對信息權的絕對壟斷。
皇上聖明天子,執法如山,可是底下人偏說他們那裡一切正常,甚至形勢大好,皇帝權力再大又能怎麼樣呢?
官僚一級接一級地報喜不報憂,看著上峰的臉色說話,說上層領導愛聽的話,個個都是當麵說好話,背後下毒手,皇帝又能怎麼辦呢?
更何況,一條信息在經過各道官衙關卡的時候,必定要經過數次加工。
在無數信息之中,注意了什麼、沒注意什麼,選擇什麼、忽略什麼,說多說少、說真說假,強調哪些方麵、隱瞞哪些方麵,什麼是主流、什麼是支流,說得清楚、說不清楚,這都是各級官吏能把控在自己的手裡的切實權力。
難道遼東軍民能天真地指望李成梁能向萬曆皇帝彙報,說他扶持努爾哈赤不全是為了製衡女真各部。
而是為了建州與遼東勢家的私相授受,為了努爾哈赤將他認作比自己親生父親還重要的“乾爹”嗎?
倘或官僚們乾壞事的收益很高,隱瞞壞事又很容易,如果做好事的代價很高,而編一條好消息卻容易。
那麼即使偉大如教員,也難免會出現持續幾十年的“錯誤估計”。
對此,朱元璋和朱棣的解決辦法是推出另一個直接隸屬皇帝的權勢集團去與官僚爭奪信息通道的控製權,這就間接地導致了朱翊鈞如今處境中的“宦官乾政”。
其實說“乾政”也不貼切,畢竟張誠對皇帝是如此地尊敬與惶恐。
朱翊鈞剛提出讓他不當奴才的假設,他自己就先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權宦”說白了就是奴才中的最高等級,再高也還是奴才。
但是宦官有一項權力就是能直接向皇帝反映情況,而反映真實情況難免就會觸犯各級行政官員的利益,於是宦官便很有可能被收買所包圍。
一般而言,收買的結局對宦官和官僚都是有利的,對抗於雙方都是有風險的。
反正最後的結果就是監察係統中說真話的人趨於減少,太祖和成宗兩代人構建起來的直屬於皇帝的信息通道被再次堵塞。
因此最終擺到皇帝麵前的,定然已經是嚴重扭曲的情況,無論是文官、勳戚還是宦官,誰稟奏的陳言皇帝都不敢全然相信。
皇帝在這種情境下就相當於一個看上去威嚴無比,實際卻又聾又瞎、永遠不了解具體情況的人。
一個又聾又瞎的人,無論曾經有多大的成就,在帝國體製中終歸會遭受輕蔑。
即使是教員,在秘書那裡得到的評價也依然是“能治天下而不能治左右”。
當然這個評價比天下左右皆不能治的崇禎皇帝得到的要高多了。
客觀上來說,崇禎皇帝確實並不算一個亡國之君,他是一個普通皇帝。
一個普通皇帝因為官僚集團的從中作梗,和監察係統的總體失靈而感到為難,並不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情,但崇禎皇帝依然為此上吊自儘了,這便是他氣性剛烈。
因此朱翊鈞拎得很清,他一則明白自己既不偉大也不英明,他當皇帝完全是因為他穿越成了萬曆皇帝。
假設他穿越成了李自成或者皇太極,說不定結局就是甚麼也當不上,甚麼大事也沒乾成。
二則就是他承認皇帝確實是個又聾又瞎的人,這一點絕不因為他熟讀明史,或者熟知萬曆朝各大曆史事件的走向而轉移。
承認這兩點是相當無奈的,教員曾經就試圖否認這兩點,他用極其猛烈地手段去反擊官僚集團,搞得腥風血雨,並且在短時間內取得了相對勝利,但最終還是落得了一個“三分過”的身後名。
而朱翊鈞就比較平和了,反正他本來就不對大明的任何一個勢力集團寄予任何希望。
他想走的是曆史上另一種群眾路線,張誠他一個奴才聽了也不懂,他講了也白講,不如少費些口舌。
“嗯?”
皇帝屈指敲了敲案上的奏疏,微微側過頭道,
“說實話。”
一殿亮堂堂的燭光鋪天蓋地,火苗的影子在皇帝的瞳孔中絲絲跳動。
張誠回道,
“軍中的事都是一樣套路,遼東自然也不例外,要打仗就得養兵,養兵就得有錢。”
“奴婢公允地說句話,李總兵要花的錢絕不止在遼東李家軍那處一攤子上,這上上下下的官吏他都得打點到位,不到位就一定會出亂子。”
“皇爺不管換了誰去,劉綎、陳璘、鄧子龍,都是同樣的結果。”
朱翊鈞盯著張誠看了一會兒,道,
“許守恩在奏疏中說,那建州奴酋上回本想依旨入京進貢,不曾想半道上忽然不知被誰給‘劫貢’了,嚇得那奴酋不敢再來了,現在卻反倒幫朝鮮去打圖們江邊上的瓦爾喀部了。”
張誠道,
“建州本就意願稱臣……”
朱翊鈞接口道,
“朕還沒聽說過哪朝哪代是靠打殺稱臣的。”
皇帝轉回了頭,
“建州奴酋表麵上是偏幫朝鮮,實則就是因他自己推脫著不想來,故而拿示忠朝鮮而搪塞朕罷了。”
“隻是不知這樣的主意究竟是誰出的?還寫這樣的奏疏遞上來,分明就是把朕當孩子哄。”
張誠看了皇帝一眼,小心翼翼地回道,
“其實許守恩先前還彈劾過李成梁殺良冒功,可見他並未與李成梁結黨。”
朱翊鈞淡聲道,
“結黨比不結黨的好對付,不與李成梁結黨的都偏幫李成梁,真不知李成梁給了他們多少好處。”
張誠還要再開口,就聽朱翊鈞繼續道,
“這好處可不都是老百姓的錢呐?太仆寺每年給遼東撥了那麼多年例銀,連朕自己想練禁軍都湊不齊馬來。”
“他李成梁倒好,為了一個奴酋,為了馬市的那點生意,一鬆手就全給朕揮霍了。”
“揮霍了還不算,到頭來還反過來暗著罵朕多疑剛愎,好像朕即刻就要取他性命似的。
朱翊鈞一提“老百姓”,張誠就沒法子了,他方才剛剛站在老百姓的立場說了一回話,這會兒若是忽然跳反回剝削階級,未免顯得兩麵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