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87!
範明不置可否道,
“這事兒要真像你說得這樣簡單,那主管太仆寺的徐泰時怎會對皇上如此配合?科舉取士是讀書人的命根子,天子門生要沒了同榜同鄉、師生弟子的臂膀,這朝中又哪裡來的清流濁品之分?”
範永鬥笑道,
“是啊,爹,所以當官的肯定比咱們著急,他們一著急,爹就不必急了。”
這回範明還未開口,範永魁和範永星就異口同聲地道,
“三弟,你這就想岔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向範永鬥解釋他這種念頭的荒謬性,
“當官的著急,咱們得跟著他們著急,當官的不急,咱們就更得為他們著急。”
“要說皇上想推廣投票,我是萬萬不信的,這不過是沒錢時臨時折衷的一種法子罷了,今兒能讓老百姓投票選官選吏,明兒說不定那老百姓就反過來聯合起來要求選天子,皇上英明神武,即使經驗不足,也不會貿然犯下這種堪稱致命的錯誤啊。”
“再說,當官的若是想製止皇上推廣投票,他們起碼有幾十種方法可以如願,就拿這馬政來說罷,一個弄不好,說不定他們就把臟水潑咱們晉商頭上了。”
“噯,二弟說得有理,依我看啊,現在這情形下,這已經不是‘一個弄不好’的事了,那擺明了,當官的就是要把馬政的敗壞推到晉商頭上嘛。”
“想想真是要人命了,蒙古人賣給朝廷的馬,是官老爺們按照太仆寺的標準檢驗的,買來以後這胡馬不能騎乘,要再折價賣出去,然後再請朝廷撥銀子加價買能騎的好馬,那也是兵部的主張。”
“咱們晉商乾了甚麼呢?無非就是跟著俺答封貢去馬市裡賺個一物換一物的辛苦錢,再有呢,就是跟蒙古人搞好關係,請他們讓出一條道兒來,讓咱們把福建的茶葉賣去恰克圖,同羅刹國的紅毛夷人做做生意。”
“這調養二手折價的胡馬,再按市價賣回給邊鎮,在咱們晉商的生意裡頂多占個九牛一毛,畢竟咱們去馬市跟蒙古人打交道,要看邊鎮守將的臉色,咱們把調養好的胡馬再賣給他們,要價敢不公道嗎?還不是他們說多少,咱們就收多少?”
“就是,而且驗馬官全是朝廷派下來的,還不是他們說那馬行那馬就行,說那馬不行那馬就不行,從前驗馬的時候該收收、該吃吃,等到皇上注意到這檔子事兒了,嘿,好家夥,直接一個黑鍋扣晉商身上!”
範明揮手為範永鬥解圍道,
“好了,好了,這黑鍋不還是沒扣下來嗎?”
範永魁相當不樂觀地道,
“我覺得是快了,爹,您還記得孝宗爺、武宗爺那會兒,孝宗爺派楊一清去陝西整飭馬政那事兒嗎?”
範明道,
“那事兒我記得,不過與今日之情形不能同日而語,楊一清那時是因為孝宗爺忽然死了,武宗爺即了位,宮中冒出來了一個劉瑾,楊一清得罪了劉瑾,被陷入獄,後來他雖得了李東陽的營救,幸免於難,陝西馬政卻再也恢複不過來了。”
“可如今卻不見皇上過於重用宦官啊,要再來個劉瑾,咱們花點錢想法兒打點一番,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問題是像劉瑾這樣的太監,兩百年才出一個,現變也變不出來啊。”
範永魁道,
“爹,我說的不單是半途而廢的事情,陝西的馬政按道理來說要比山西要執行得好,那川陝茶馬貿易,可是從太祖爺開始就貫徹的祖製。”
“陝西拿茶葉去換四川番族的馬,古人雖雲蜀道難,按道理要說卻也是綽綽有餘,太祖爺當年為保川陝茶馬貿易之通暢,連自個兒親自挑的駙馬爺都殺了,結果陝西的馬政到了正德以後,還是潰爛到了簡直無可挽回的地步。”
“這是甚麼原因呢?關鍵就是陝西官牧的監苑廄牧隸於兵部,而其度支卻係於戶部,兩部互相掣肘,使得太仆寺、苑馬寺兩司官員事權減輕,成化年間,朝廷又令巡撫提督邊地官牧,因巡撫以籌措糧草為首務,不能親自督理,便將其委托於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
“這官員權力層疊不清,直接就造成了苑監、邊衛官員弄虛作假,乘機倒賣軍馬,守備、巡捕等官非但禁茶不利,甚者還有不少人趁機令家人伴當通番,牟取私利。”
“這事兒輪換到了山西也是一樣道理,邊鎮的那些將領,有好處的時候個個都想往馬市的生意裡插一手,這壞事來了呢,又想靠著這權責不清蒙混過關,要麼就是把責任推到無權無勢的商人頭上。”
“就像川陝茶馬貿易,朝廷三令五申,最後獲罪的都是那些販賣私茶的小商小販,當官的沆瀣一氣,反倒甚麼事兒都沒有,過後吃拿照舊,咱們還得巴結著他們。”
範永星讚同道,
“是這麼個理兒,我算是發現了,每當朝廷讓老百姓有意無意吃虧的時候,總愛將火星子引到商人身上,好似朝廷永遠為百姓著想,壞的都是奸商,其實啊,商人是咱們大明的最底層,好賴都得仰仗著頂上的官老爺,哪裡有甚麼權力可言?”
“彆說馬政了,即使馬政不潰爛,萬一蒙古人打過來,還是咱們晉商背這黑鍋,我從幾個南方茶商那裡已經聽到過幾次這種言論了。”
“他們說,蒙古人世居草原,草原不產熟鐵,蒙古人從何而得那堅兵利器?——都是咱們晉商貪財,通過馬市把鐵鍋高價賣給蒙古人,蒙古諸部再將鐵鍋重新熔鑄,打造出趁手的兵器,再反過來攻打大明。”
“簡直胡說八道嘛!朝廷當年主張俺答封貢的時候,同意把鐵鍋賣給蒙古人,是張四維和他舅父王崇古一同答應的,那‘鐵鍋入市’和‘廣鍋入市’之策效仿的是遼左、三衛之例。”
“這在張四維的《與鑒川王公論貢市書》和王崇古的《為遵奉明旨經畫北虜封貢未妥事宜疏》中都是有據可查的嘛,當時邸報也到處傳抄的嘛。”
“沒皇上和官老爺們的允準,晉商們哪敢將可作武器的鐵鍋賣給蒙古人呢?可恨張四維竟是死得匆忙,否則張居正一黨倒台之後,他便是首輔,他若當了首輔,咱們晉商就不必為朝廷到處背鍋了。”
範永鬥終於找到了第二次插話的機會,
“邸報哪裡作得了數呢?大明的邸報張張正確,隻是不能看合訂本。”
範明似笑非笑地道,
“其實讓我背鍋我倒是不怕的,關鍵是我受不了替朝廷背了鍋還落不著好,如今宣府總兵官是李如鬆,大同總兵官是麻貴,都是憑功績上來的,我敢得罪哪個?”
範永魁這時道,
“爹,我覺得這事兒咱們得換個思路去想,既然誰也得罪不起,咱們乾脆誰都不理會,專盯著皇上一人討好,皇上想要甚麼,咱們就給甚麼,聖天子胸襟寬廣,哪裡會真同晉商計較呢?”
範明道,
“我知道該給皇上送錢,可這送錢也有送錢的方法,燒香要找到廟門,找到廟門還要考慮燒多少合適,還要琢磨廟裡的菩薩接受不接受,哪樣都得費心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