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87!
二十歲的魏忠賢在他“九千歲”宦生生涯的開頭活得是相當平凡又隨意,他在當男人的時候就被家鄉父老認為是一個萬事皆不長進的混蛋,現下不當男人了,他那從前被父老鄉親們忽略的一點長處就自動彌補上了他的“短處”。
男人就是這樣,下半身一被治住,心裡就容易服帖,魏忠賢的心裡倒沒有真正服帖,隻是他缺的那一點加在了他“審時度勢”的長處上,使得他一見張誠就表現得十分謹小慎微。
魏忠賢這時是有自己的盤算的,先前孫暹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無論是從年齡、資曆還是學問而言,魏忠賢在司禮監都沒有任何優勢。
萬曆十六年的政治氣候也不允許宦官橫行霸道,宮裡的主子們更偏愛的,還是王安和王體乾這種七、八歲就淨身入宮,一入宮就被收入大璫名下,在內書堂裡本本分分讀上十幾年書的忠實奴婢。
這種飽讀詩書的奴婢用起來多順手啊,外廷翰林教出來的忠仆,簡直和主子爺們是心貼了心的,怎麼可能像他魏忠賢一樣不知好歹地提出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問題?
再者,現下太子之位依舊空懸,他魏忠賢就是想往小主子那裡使勁他也找不到廟門啊,倘或他老魏晚生個十幾年,跟他後來的許許多多內廷魏黨黨羽一起在萬曆二十九年入宮,那情勢就明朗了,魏忠賢的這一點彌補短處的長處也就派不上用場了。
可是現在不行。
畢竟他魏忠賢再有本事,也沒辦法把他的人生重新倒推回七、八歲,重新變成學齡淨身的小閹,重新再進內書堂裡定定心心地讀上十幾年的之乎者也。
於是擺在魏忠賢眼前的隻有一條道,那就是紮紮實實做好皇爺交代下來的差事,使得自己成為一個比內書堂裡讀書出身的小閹還要順手好用的奴婢,這才是眼下切切實實的晉身之道。
張誠對著魏忠賢左看右看,還是沒看出甚麼不尋常之處,他又想起皇帝勾畫“魏四”這個名字時那複雜又略帶惶惑的神情,心中不由留下幾分懷疑,
“起來罷,我就估摸著孫秉筆推薦來的人該是不會差的,就那麼一點名額,選一個能耐的就是一個,現在咱們內廷和外朝比起來,是越來越說不上話了。”
“不過選收一千五百個人,朱賡和科道官還上了幾份《再請停選內侍揭》,說內廷人多壅滯,坐耗公帑,逐逐有富貴之念,助長營私請托之風,伺候皇爺的人多那麼幾個,就甚麼關係國體的言論都出來了。”
“說真的,要不是宮外日子不好過,誰沒事兒偏往宮裡頭擠啊,皇爺問我我就這麼回,倘或外朝的官都各司其職,視民如子了,哪兒有那麼多人淨了身要往宮裡來啊?”
“再者真有甚麼榮華富貴麼?我看也不見得,無非就是小閹能得翰林教授讀書、老宦能得名下養老,就這麼一點好處還是靠自己掙來的,外朝就盯著咱們這些能掙來享福的大璫,那些不明不白死在半道兒上的竟從不見人提起。”
張誠的話對於晚明的絕大多數普通宦官是具有一定普適性的,四百年後有一個新鮮詞叫作“社會化撫養”,就很適合運用於晚明宮廷的宦官小社會上,畢竟司禮監是真正地做到了把一個孩子從家庭中剝離出來,由宮廷進行統一的進行高質量養育。
隻不過司禮監把這個概念名詞具象化之後並沒有帶領大明走向美麗新世界,因為雖然它確實是一個由大明的社會稅收供養的機構,但是這其中的資源分配問題依然是由皇帝主導的,所以張誠說得並沒有錯,好處究竟還是靠自己掙來的,即使是宦官也不可能人人都能享受到免費的讀書和養老。
魏忠賢站了起來,但聽孫暹回道,
“誰說不是呢,雖然從萬曆元年到現在已經選收近萬內侍,但是架不住宮裡耗用大,一批批的選進來可照樣不夠用,所以方才我就同他講了,既然被選進來了,那就要好好珍惜為皇爺效力的機會。”
張誠看向魏忠賢,魏忠賢忙露出一臉老實的笑容,跟著孫暹的話點頭稱是,
“宗主爺真是不容易,外邊兒人不了解內廷的情形,還總是大言不慚。”
張誠笑了笑,道,
“幸得皇爺時時刻刻明察秋毫,那才是真不容易。”
魏忠賢立刻展現了他作為一個無賴順杆兒爬的高超技巧,
“可不是,可不是,就是因著皇爺明察秋毫,所以才信重宗主爺您啊。”
張誠笑了起來,他想,這句恭維話說得可真夠低級的。
孫暹趁勢問道,
“對了,這回除了魏四……不對,除了李進忠,還有誰被皇爺勾選了?”
張誠回道,
“除了他,還有就是宋晉、王安與王體乾這三個人了。”
魏忠賢在心中不由為孫暹的未卜先知而驚歎,四分之三的命中率,這得是多豐富的經驗才能推算出這種結果。
孫暹問道,
“是李恩名下的宋晉嗎?”
張誠點頭道,
“就是他。”
孫暹又問道,
“宗主爺和督主爺名下的幾個小閹都沒有被選中嗎?”
張誠笑道,
“我名下得用的無非一個沈蔭、一個高時明,至於張鯨嘛……禦史馬象乾上的那份揭帖,《為國法未伸群疑鼎沸懇乞聖明亟賜裁斷並申責閣臣共成聖德事》,你看了嗎?”
孫暹笑道,
“還不到申時,今兒我還沒去過協恭堂呢。”
協恭堂位於雲台右門之北、隆宗門之南,是坐東朝西的一連堂房,每天早晨及申時之後,隻要不是朝講之日,司禮監掌印就必得進協恭堂司房批閱文書,幾位秉筆、隨堂在協恭堂內也有各自的辦公室,每份呈上來的文書都會被掌印、秉筆挨次細看,
“不過不看也知道,無非是科道官彈劾督主爺擅權威福,這回又把閣臣也扯了進來是罷?”
張誠道,
“是啊,話說得可難聽了,說張鯨比馮保的罪過還要大。”
孫暹笑了笑,問道,
“那宗主爺將奏疏呈遞給皇爺的時候,有沒有為督主爺勸上一勸?”
張誠回道,
“當然勸了,兔死狐悲,唇亡齒寒嘛,我能怎麼說呢,馮保和張鯨都是皇爺一手提拔的,外朝一說有罪就是有罪了,那皇爺的提拔和看重又算甚麼呢?”
魏忠賢忽然道,
“這個道理它就說不通,倘或一個內官當真擅權威福,那皇爺怎麼能看到外臣彈劾這個宦官的奏疏呢?對於真正擅權的宦官,外臣必然是一派阿諛之詞,一邊彈劾一邊說擅權,這不就是左右矛盾嗎?”
張誠笑道,
“你說得很對,張鯨掌東廠,東廠若無皇爺授意,哪能隨便處置一個人呢?我是不想讓張鯨受責的,張鯨若是走了,東廠那一大攤子,還不都得落到我頭上?”
孫暹看出張誠說的確實是心裡話,即使張誠盼望張鯨獲罪離去,也絕不會是眼下,漕運轉海運的事情還沒有個了結,張誠才不會願意在這時候去接手東廠,
“關鍵還是錢不夠的問題,前兒我還見戶部尚書宋纁上了奏疏,要把潞王就藩的二十萬珠寶改折呢。”
張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