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87!
翌日,乾清宮大殿外。
魏忠賢跪在殿前寬敞的月台上,對著左右兩邊對稱羅列的銅龜與銅鶴思考自己前二十年的那乏善可陳的人生。
頭頂上的太陽不溫不火的亮堂堂地照著,周圍卻靜得連一絲冬月裡的風聲都沒有,簡直讓人疑心自己已然成了鬼。
魏忠賢並不習慣處在一個如此莊嚴而安靜的環境中,他的家鄉是多麼雜亂而熱鬨,太陽一升起來就吵得沒完沒了,總有這人那人的在街上來來回回得奔忙,為的都是普通老百姓生活中最普通不過的凡俗小事,再不普通也離不開吃喝嫖賭,要麼就是結婚生子。
魏忠賢心想,他要不是生在那樣的一個家鄉,他絕對不可能結婚生子,他老魏是個多麼不俗的人,要沒那個充滿了普通老百姓的家鄉,他怎麼可能去乾像結婚生子那樣的俗事?
隻是生活在那樣一個地方,不乾俗事那就總不像個活生生的人。
魏忠賢從銅像上收回目光,悄悄地攤開手,任意伸出兩根手指,慢慢地劃拉起他身旁地麵上那薄薄的一層雪粒。
雪粒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誰在無意間噝噝地打顫。
魏忠賢保持著這個動作思索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紫禁城內之所以安靜若此,是因為宮裡沒有他在家鄉時慣常聽到的打鳴聲。
天若是要亮了,總應該有個甚麼聲音來報信兒。
在家鄉的時候就是這樣,太陽剛露了個腦袋,方圓百十裡人家的雄雞就一聲接一聲地唱起來了,它們一個比一個唱得好,一個比一個唱得亮,太陽還沒全升起來,它們就唱得像這塊熱土幾千年來都沒打過仗、遭過饑、受過災、殺過人一樣,它們不但能把鬼唱走,而且還能把人唱俗。
家鄉的雄雞是不會瞧人臉色的,魏忠賢又想,宮裡的動物就會識抬舉,它們要麼是好吃好喝地被供在貓兒房裡,要麼是被擺在尚膳監的案板上,它們被安排得服服帖帖的,該是寵物就是寵物,該是牲口就是牲口,哪裡敢多打一聲的鳴?
乾清宮的殿門打開了。
魏忠賢手下的“沙沙”聲停止了,他抬起頭來,看見孫暹麵無表情地走了出來,
“皇爺要見你。”
魏忠賢一下子站了起來,
“好事還是壞事?”
孫暹反問道,
“讓你麵聖,難道還能是壞事?”
魏忠賢點點頭,心想,雞不唱天也得亮,
“那我回來還能吃著您先前請的乳餅、奶皮罷?”
孫暹笑了,
“吃得著,吃得著。”
魏忠賢心裡一下子有了底,有吃有喝還有啥好說的,平凡俗人忙一輩子不就是為了一口吃喝,在生存麵前,他老魏就是能心甘情願地當一回俗人,
“既然您這麼說,那我就放心了。”
魏忠賢說罷,一整下擺,昂首挺胸地走進了乾清宮中。
大殿裡頭熱烘烘的,魏忠賢剛從雪地上站起來,乍一接觸地龍暖氣,瞬間就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身後的殿門緩緩地合上了,魏忠賢吸了吸鼻子,環顧四周,但見大殿空空蕩蕩,唯有殿中央的寶座上端坐一人,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自己。
魏忠賢心下一顫,二話不說地就又跪在了地上,
“皇爺!”
一聲問安在空曠的殿內悠悠散開,耳邊立時更靜了,這回就是連風聲也沒有了。
朱翊鈞看著座下匍匐跪地的魏忠賢,心中忽然略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恍惚,這難道就是曆史上的那個九千歲?曆史就那麼容易被改變?本該是天啟朝發跡的大璫,被自己這個穿越者一喚,他竟然就這麼來了?
朱翊鈞沉默的表現實在是有些失常,實際上他從來不讓人在自己麵前跪那麼久,古人他也不讓,但是魏忠賢這個人不能不讓他陷入深思。
自己已經是萬曆皇帝了,若是想在萬曆十六年末這個時間點上處置魏忠賢,那實在是太輕而易舉不過的一件事了。
甚至他連殺人的旨意都不用下,直接就像萬曆皇帝處置馮保一樣降發孝陵即可。
這時候的魏忠賢多好處理?簡直就像巨象踩死螞蟻。
螞蟻還能成群結隊,而現下的魏忠賢連他將來的那些魏黨黨羽都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他這麼一個人。
更彆說連通朝臣了,曆史上要等到天啟皇帝繼位才出現真正的閹黨,現在顧憲成還在老家服母喪呢,沒有東林黨這個對手,哪裡來的閹黨?
朱翊鈞將魏忠賢該殺的幾個原因在心裡翻來覆去地想了一遍,想完他才發現他實際上是在給他自己找理由,更具體得來說,是在找殺人的理由。
而一個人如果在做一件事之前要反複用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那很大概率上就表明他心底實則是不想做這件事的。
類似情況曾經也發生在朱翊鈞穿越前趕論文的時候,那會兒他坐在電腦前麵,也是總想給自己找些其他事情來乾乾,比如做做家務健健身甚麼的。
對於朱翊鈞而言,當皇帝殺人,和當學生寫論文一樣,是一種痛苦的本分。
曆史上的崇禎皇帝用切實行動詮釋了這種本分,殺魏忠賢屬於他這個大明皇帝在正當防衛,一個皇帝都已經當到需要正當防衛一個奴婢的份兒上了,這個奴婢難道還不該死?
“奴婢該死。”
一陣詭異的沉默之後,魏忠賢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殿中那空蕩蕩的寂靜,
“奴婢有負皇爺之命,理應受到懲處。”
魏忠賢這一開口,朱翊鈞反倒有些放鬆下來,他心想,九千歲果然名不虛傳啊,朕想乾甚麼還一個字都沒說呢,他就連該這麼乾的理由都替朕找好了,比大清早上打鳴的雞還活泛呢,
“是嗎?”
朱翊鈞吐出這麼兩個不置可否的字來,他隱隱希望魏忠賢接下來千萬彆給他往正當殺人的名目裡添理由,天知道他一個穿越者得拿出多麼堅韌的忍耐力和多麼強大的現代道德感才能壓製住先下手為強的殺人想法。
魏忠賢也不負他所望地當即往地上磕了個頭,接著就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奴婢原本想要為皇爺效忠,不想卻反陷皇爺於兩難之地,奴婢罪該萬死。”
朱翊鈞心裡“唔”了一聲,暗道,沒想到老魏年輕的時候還挺遵紀守法,雖然是個無賴,但是也能知道打人不對。
卻不料魏忠賢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接著道,
“原本是能用錢解決的事情,被奴婢那麼一逼問,不想牽扯出新建伯和前兵部尚書吳兌家來,這兩家一位是先祖從祀孔廟的心學大儒,另一位是守邊有功,為皇爺所看重的股肱之臣,而奴婢是個甚麼不中用的貨色啊?奴婢就是皇爺您禦靴上的一隻蚊蠅,是您手指頭上的一根毫毛,您想趕就給趕了,想拔就給拔了……”
朱翊鈞頓時就被哭得受不了了,魏忠賢用的是市井裡頭磨練出來的“鬨功”,專門用來對付朱翊鈞這種臉皮薄又道德感強的高素質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