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87!
魏忠賢從乾清宮裡出來的時候,天空中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他汗濕重衣,手腳發軟,就仿佛是從前他在賭桌前一連坐上三天三夜,直至輸完了最後一個籌碼,而不得不站起來的那種感覺。
真是邪了門了,魏忠賢一麵在雪裡擦著額頭上的虛汗,一麵情不自禁地想,皇爺明明溫文爾雅,和顏悅色,對自己更是一句重話都沒有,自己怎麼就被唬成了這個樣子呢?
難道真是因為皇威深重?
魏忠賢轉頭看了一眼被籠罩在淡淡青灰色天光下的乾清宮,覺得從外麵看起來它好像也沒那麼莊嚴不可覬覦。
主要還是皇帝的眼神。
魏忠賢重新邁開了步子,沒錯,是皇帝看自己的那種神態,皇帝的神態就是很詭異,好像皇帝早早就認識了自己,覺得他老魏是個大大的歹人,但是又不得不耐下性子裝成賞識自己的樣子,因為某種不可告人的原因而容忍了他一切的缺點。
魏忠賢越想,汗出得越多,他想他剛剛入宮,好事壞事一件都沒來得及乾,怎麼就給皇帝留下了這麼一個孬印象呢?
好在魏忠賢有一個賭徒的大腦,他那與眾不同的大腦額葉迅速給出了一個答案,皇帝神情詭異,定是因為有其他人在皇爺耳邊說自己的壞話。
而這個能在皇爺麵前說上話的人,為甚麼偏偏要針對他這麼一個入宮不久的小閹呢?
很簡單嘛,因為他魏忠賢是孫暹名下的人,而張鯨剛剛受到了外朝的彈劾,有人想趁機接手東廠,又怕在資曆和名望上比不過孫暹,所以隻能在皇爺那裡使絆子,讓皇爺以為孫暹識人不明,這樣才能從中作梗,取得總督東廠的大權。
魏忠賢這麼一計較,頓時把從他入宮到現在的所見所聞一下子全串了起來。
他這會兒又暗暗地有些懊悔,如果方才在皇帝跟前自己就能想到這一層,還不如乾脆就挑明讓皇帝痛痛快快地打他一頓,讓皇爺知道他這個奴婢是能知道教訓的,他老魏不怕挨揍,就怕皇帝不去用他。
現在反倒搞得不上不下的,還接了這麼個跟東廠有關的差事,這萬一辦不好,那到了肯定就不是打一頓就能解決的了。
無怪乎魏忠賢會這樣去解釋朱翊鈞的態度,他不像鄭貴妃,能一眼瞧出現在的朱翊鈞不是從前的萬曆皇帝,魏忠賢一入宮碰到的就是現代人朱翊鈞,他不知道真正的萬曆皇帝是甚麼樣子的,於是就隻能用他想象中的皇帝形象去往朱翊鈞身上套。
事實上朱翊鈞在心理上比魏忠賢弱勢多了,隻是魏忠賢他自己不相信罷了。
魏忠賢沒有回司禮監,而是心事重重地去了河邊值房,這是孫暹在宮裡的住處,也是司禮監印公、秉筆共同分享的寢居,在後世這裡是離故宮博物院一河之隔的北池子大街,現在卻隻有寥寥落落的幾間房,絲毫沒有毗鄰權力中心的氣派。
不料,孫暹並不在屋裡,迎接他的是同為在孫暹名下的徐應元,徐應元是北直隸雄縣人,同樣是在萬曆十七年這一批被選進宮裡來的。
徐應元比魏忠賢小了三四歲,同樣閹割得比較晚,與魏忠賢卻是反著長的,魏忠賢生得人高馬大,他卻形容瘦長,不管是坐著還是站著看上去都有些歪斜,腰背筋骨軟軟塌塌的,仿佛大病初愈卻仍未好全似的。
雖然他二人在相貌身材上截然不同,但徐應元卻是和魏忠賢熟絡得最快的人,除了二人性格開朗,同為同年同官的原因之外,徐應元和魏忠賢一樣,在進宮之前也喜歡賭博飲酒,在閹割之前也嫖過女人。
如果是在一個正常男人所組成的群體裡,宿娼飲博絕對是一種惡習,但是到了閹人堆裡,賭博和嫖娼就成了一種獨特的人生經曆,畢竟於宮裡而言,終究還是王安這種自幼被閹,從七八歲開始就循規蹈矩讀書學習的宦官占了大多數。
徐應元一見魏忠賢,就知道他是來找孫暹的,他一麵笑眯眯地拿出了一個食盒擺到桌上,一麵十分體貼地告知道,
“孫秉筆去協恭堂看奏疏了,臨走前讓我在這裡等你回來,將這些送與你吃。”
魏忠賢打開食盒,裡頭果然有一碟乳餅並一碗奶皮,他就著桌旁的椅子坐了下來,伸手便拿起一個尚還溫熱的乳餅嘶下了一大口,接著便捂住了眼睛。
徐應元見老魏狀態不對,立刻坐到了旁邊,
“怎麼了?皇爺生氣了?教你挨板子了?”
魏忠賢搓了搓眼皮,感覺它在自己的手掌底下暈暈地發熱,
“沒有,沒有。”
魏忠賢吸了下鼻子,放下手道,
“這宮裡乳餅可比我老婆烙得好吃多了。”
徐應元雖然沒結過婚,但是還是相當有同理心地拍了拍老魏的背。
魏忠賢接著又吃了一口,把話續完道,
“……不過我烙得就比這好多了,可惜宮裡就沒這條件供我自己做飯。”
這是明朝宮裡的一條規矩,如乾清宮等供主子們起居的重要宮殿,是不給小閹們設置庖廚的,當值宦官若想吃上熱飯,隻能托人從外麵將現成的冷食送入當值宮中,再用炭火加熱後食用。
當然了,像孫暹這種在司禮監有權的大太監,都是有各自的值房的,不至於一直靠加熱過二次、三次的冷食裹腹。
因此魏忠賢此言,又可看作是另一種稍顯含蓄的豪情壯誌之語,對一個奴婢來講,在宮裡能跟主子們一樣時刻吃上新鮮熱飯,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
不料徐應元聽了這話,卻反露出一個曖昧的笑來,
“都進宮了,怎麼還想著自己做飯呐?你現在吃的這餅也不是孫秉筆烙的啊。”
魏忠賢立刻心領神會,忙“噯喲”了一聲,嘻嘻笑道,
“彆彆彆,你可彆害我啊,我就單純吃個餅,可不想讓太祖爺的英魂捉我下地府去剝皮啊。”
此時魏忠賢所謂的“剝皮”,當然不是指朱元璋要剝他這個九千歲的皮。
宦官們吃不著熱飯熱菜,宮女們卻有自己的夥房可以開夥,於是晚明宮中便形成了一種風氣,宦官們為了吃上熱飯,便與宮女交好,托為中饋,這種關係便被稱為“對食”。
到了萬曆朝,哪個宮女給宦官送點甚麼吃的,或者哪個宦官吃了宮女做的食物,就會被默認為兩人互相有結為配偶的意思,充分證明了“想要抓住一個閹人的心,首先就要抓住一個閹人的胃”的至理名言。
後來的魏忠賢在此事上倒是個例外,他和客氏結對食卻不是因為客氏喜歡給他自己弄吃的,而是因為天啟皇帝喜歡客氏給他弄吃的。
老魏一輩子作惡無數,唯獨在吃的這件事上最為厚道,他不跟皇帝“搶食兒”。
回到萬曆十六年的這個冬天,魏忠賢對吃的欲望還僅僅停留在食物層麵,這時的他總算還惦記著朱元璋生前立下的祖宗家法,凡閹人娶妻者,則有剝皮之刑。
從量刑角度來講,明朝閹人娶妻和官員貪汙實則是一個級彆的重罪,隻是到了晚明,隨著貪汙的官員不再被剝皮,宮女和宦官成為配偶也變成了尋常之事。
因此徐應元也嘻嘻哈哈地不將祖宗家法當一回事兒,這就跟魏忠賢剛入司禮監時向孔子像行禮是一個道理,宦官想敬誰就敬誰,敬了它就是能起作用的聖人,不敬它就是空有其表的擺設,
“即使太祖爺的英魂要來剝皮,那也輪不著你啊,宦官無根,就是誅九族也連累不著你。”
徐應元壓低了聲音道,
“再說了……你猜這餅是從哪個宮裡來的?”
魏忠賢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