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十六年,秦王韓世忠薨了。
時間是正月廿一日,兩日前的正月十九,這位勳臣第一還隨官家一起活動,上午去了皇家原學會,看了最新的“陽氣、陰氣比例”實驗;下午去了城北馬廄,看了從據說是英吉利帶來的“巨夏馬”馬種……據說秦王當時還調笑,雖說此類馬雖不好上戰場,但起碼讓人曉得當年鐵象有多雄壯。
結果,到了晚上,喝了些酒的秦王就有些上頭,一臥難起,到了廿一日白日,便已經明顯彌留了。
消息傳出,官家自是在驚愕之餘親自來探。
平心而論,上上下下,從官家到秦王府上的親眷,再到外麵看熱鬨的士民百姓,雖都重視此事,也都有些吃驚,卻無人有什麼惶恐不安之態……畢竟,秦王已經七十五歲了,而且其人年少從軍,馬背上顛簸數十載,負傷數十處,能到今日,已經是這二十年優遊林下,心態寬和,再加上調養得當的結果。
放在民間,都是個喜喪的說法。
何況,建炎功臣日漸凋零,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年紀大些的名臣、名將,早就去了一輪,從三年前開始,張俊、王彥、趙鼎、曲端、萬俟卨,幾位年紀相仿之人,也都陸續去世,儼然是又有一大批人天時已至。
趙玖到了韓世忠臥房的大炕前,先見到對方幾乎已經隻能說胡話,等了片刻,見對方精神居然稍振、意識清醒,並努力坐起身來,卻曉得自己這位良臣根本就是回光返照,終究無能為力了。
“良臣可還有什麼交代?”趙玖坐在炕邊,看著對方滿頭白發,心中欷歔,終究壓住,隻是狀若尋常,例行詢問。
“有什麼交代?難道要哭哭啼啼請陛下給兒女升官嗎?”韓世忠緩緩搖頭,平素龍精虎猛,今日居然也吃力恍惚起來。“官家對韓氏恩義之重,曠古未有,何況還有近四十年君臣相得,若是還貪心不足,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趙玖點點頭,不置可否。
屋內、屋外陪侍人員,自楊沂中以下,大約分為兩類,一類是趙玖帶來的,要麼是勳貴、屬國王公子弟,要麼是太學、武學進士佼佼者出身的年輕俊彥,此時聞言都不禁暗暗稱奇,心中佩服;另一類,則是韓氏子弟兒女為首的親眷後輩,卻多情難自堪,不禁當場落淚。
而皇長子、皇次子俱在,也都以晚輩身份低頭侍立,秦王長子韓彥直在日本公乾,其妻宜佑公主亦在,則與韓氏家人同列。
不過,頓了一頓後,韓世忠卻還是想起一事:“官家,可還記得三聖觀的舊事嗎?”
“記得。”趙玖略微一想,立即點頭。“豐台大營那裡的三聖觀,當時吵鬨了許久,從西軍選轉過來的將士要立,秘閣不許,說是淫祀,最後是良臣你鬨到秘閣裡去,說是三位平夏功臣,才建起來的……有什麼說頭嗎?”
“有。”韓世忠勉力對道。“那玩意確實是淫祀……祭奠的三聖其實是三隻關西土蜥蜴。”
整個屋子都明顯一滯……心思活泛又事不關己的幾位進士甚至想吐槽,真不愧是秦王,臨死都能整活!
不過,趙官家倒是麵色如常:“朕知道,楊沂中當時便跟朕說了,平夏城裡的三隻蜥蜴,軍漢被西夏大軍圍困,山窮水儘疑無路後找它們求雨,居然真下雨了,從此西軍就記住了這個三聖,行軍立寨都要祭祀。”
“官家知道還這麼大度。”韓世忠不由苦笑。
“關西軍士來到燕京,離家數千裡,總要有個寄托才能安生。”趙玖喟然道。“朕連裝糊塗都做不到,白當幾十年皇帝了。”
臥房內自然安靜,外屋那裡,幾位舍人、學士卻忍不住各自有些目光遊離,儼然是有所觸動。
“也是。”韓世忠努力頷首。“臣的意思就在這裡了……臣想了許久,三隻蜥蜴當然是西軍典故,但把它們跟建炎中許多戰死的將士、功臣並論,還是覺得慚愧……臣想請陛下,不妨將錯就錯,就將三聖觀裡的三聖明確變成早死的吳玠、曲端、王庶這三位,也算了臣的一些愧疚。”
“好。”趙玖立即點頭。“還可以趁機將之前犧牲的張永珍、侯丹、李永奇他們抬進來。”
“那就好,那就好。”韓世忠點頭,卻又提醒。“臣是不用的……臣享儘了人間富貴,犯不著。”
“好。”趙玖立即答應。“還有彆的事嗎?”
韓世忠靠在牆上,發白的頭發有些淩亂,想了一想,卻是終於搖頭。
君臣二人,居然相對無言。
半晌,韓世忠先笑了:“臨死了,竟讓官家乾等嗎?”
趙玖便要說話。
孰料,韓世忠卻玩笑式的提了個要求:“官家當日贈宗忠武《青玉案》,不知今日可有詩詞再來贈臣往‘萬事空’?”
趙官家自是當場苦笑拒絕:“彆人不曉得,良臣不曉得嗎?朕早已經是‘傷仲永’了,如今早沒了文字上的能耐。”
“無妨,無妨,寫什麼都無妨。”韓世忠努力伸出手來,居然攀住了皇帝手臂。“拿板子來,臣寫一個,官家寫一個,不然這個時候做什麼?真要一群人站著等我死嗎?”
趙玖本來心亂,隻怕不能想到一個極佳的詩詞來附和對方,但對方手掌攀上自己手臂時,卻察覺到對方力氣不及平時十一,也是心中哀戚,到底不忍拒絕。
於是乎,須臾片刻,物件俱全。
趙玖坐在炕旁桌案前,韓世忠背靠著牆壁坐在炕上,麵對著身前紙筆,竟然全都久久沉默不動……無他,二人此時此刻,一個還是哀戚心亂,一個是純粹精力不足,雙方腦中竟全都是一片空白……所謂不知所思,不知何想,更不知該寫什麼。
半晌,還是韓世忠一聲咳嗽,然後抬起滿是白發的頭顱,苦笑一聲:“官家,寫不出來抄一句半句也行……臣慚愧,但這性子就是這樣了,竟是一輩子片刻都不想安生。”
趙玖點點頭,抬起筆來,寫了一句,但也隻是一句,便覺得不對,卻又不舍得擦掉,就寫不下去了。另一邊,韓世忠想了許久,努力提筆,歪歪扭扭寫了一句,便已經力儘,隻緊繃著看向趙官家。
趙玖知曉對方心意,將那單句舉起,示給對方看。而後者隻看了一眼,便如釋重負,氣喘籲籲起來。
平心而論,在場眾人,即便是曉得這個場合需要肅穆持重,但當此一舉,所有人都還是忍不住去看兩人所寫……跟來的中書舍人朱熹恰巧立在炕尾的位置,看的最清楚,卻是不由心中一歎。
且說,這官家,雖總說是傷仲永、江郎才儘的,卻到底是經曆過大風浪的真正風流人物,下筆之後,依然還有一筆妙手偶得,隻是一句,足以道破君臣相逢故事。
難怪秦王這個好名的,臨死都念念不忘,就是要人家日後念起來這句話,就想起了他韓世忠。
原來,趙玖所書,不過是: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另一邊,韓世忠看了這不知是詩是詞的單句,心中釋然,再看自己所寫的一句,猶豫了一下,還是勉力抬了起來。其人字跡歪歪扭扭,儼然氣力已儘,卻居然是一首舊詩,或者是一句舊“偈子”,乃是當年臨濟宗五祖釋法演,也就是著名大慧和尚師祖的一篇:
大抵還他肌骨好,不塗紅粉自風流。
且說,臨濟宗堪稱如今中土、日本佛門一枝獨秀,在場眾人又都是有學識的,便立即曉得這是舊詩裡的一句……但還是覺得貼切。
秦王就該是這般自傲。
而且,他這輩子在戰場的行止也確實如這句偈子一般,雖無修飾,卻天生英俊,自得風流。
便是朱熹這種厭惡佛門,希望原學返璞歸真的人都隻是感慨。
韓世忠努力展示了一下這張紙,便雙手一軟,腦袋也往後耷拉過去,似乎是想喝罵什麼,但話到嘴邊,卻又隻是奮起最後一絲力量來笑:“這輩子倒咥得過癮!”
然後便是急促的喘氣聲,隱隱還有痰聲。
趙玖這些年見慣了生死,自然曉得時候已到,卻沒有留在原地來看自己這個老朋友的咽氣,而是緩緩起身,負手走了出來……但也沒有離去,他也不敢離去,隻是站在外麵廊下望著院中樹根處尚未融化的一點積雪發呆。
過了沒有多久,忽然間屋內騰起一陣哭泣之聲,趙玖麵色如常,心中卻不由一顫,乃是徹底撥動了那根弦。
須臾片刻,頭發花白的楊沂中不敢怠慢,快步走出,低頭告知了不得不說出來的言語:“官家,秦王薨了。”
趙玖點點頭:“大哥二哥(兩位皇子)全權處理良臣身後事。”
說完,不待後麵人答應,一身青衣的趙官家便徑直負手前行,周圍侍從紛紛跟上。不過,等他走到院中樹下時,卻忽然止步,乃是先看了看腳下的雪渣,又抬頭看了看上麵已經明顯有些綠芽的枝條,然後方才轉過了身來:
“你們誰寫旨意最簡單明白?不要文辭修飾,直接說清楚就好。”
幾位隨行舍人麵麵相覷,倒是舍人中資曆階官最高的王十朋拱手上前,正色相告:“好讓官家知道,朱舍人文章質樸,絕無錯意歧詞,可為之。”
其實誰寫都一樣,趙官家遞條子已經是習慣了,隻不過王十朋身為隨行舍人班頭,有義務進行工作安排,這一次輪到新人朱熹來寫了。
趙玖點點頭:“那就元晦來寫,就一個意思,朕要遜位做太上皇……擬好了,便發東西兩府、禦史台、秘閣、公閣。”
說完,趙官家直接抬手離開了。
身後許多人,包括楊沂中與王十朋在內,立即懵在當場,有零星幾人沒有反應過來,還跟著趙官家往前走了幾步,然後才猛地停下,當場駭的麵色發白,結果前麵懵著的人又反應過來往前去追,登時撞在一起,亂作一團。
好不容易才有幾個身體精壯的追了上去,卻又不顧禮儀,直接在院中跪倒一片,將皇帝給攔住。
“秦王剛去,不許驚擾他。”趙玖儼然早有預料,搶在眾人前嚴肅下令。“且此事非是朕一時之念,便有議論也有宰執們來與朕議論,爾等隻管擬旨!”
說完,趙官家拂袖而走,這一次,眾人再不敢攔,心中卻終於泛起驚濤駭浪。
最後,大部分人匆匆追上,少部分按照製度留下協助擬旨、傳旨的人卻將目光對準了朱熹。
朱元晦倒是光棍,他一個剛從通判轉過來的舍人,有什麼可計較的?計較又有什麼用?便去了前院,尋求筆墨,隻將旨意寫下。
然而,饒是其人自詡持心剛正,區區一句話寫完之後也居然大汗淋漓,封裝旨意的時候,更是雙手發顫。
也是不由苦笑。
而待旨意送出,隔了好久,其人方才平複心情,準備起身去尋趙官家,走出偏院,見到兩位皇子的隨員,有心想去告訴交好的皇長子這個事情,卻居然不敢……實際上,周圍亂糟糟一片,趙官家也已經出門去了半刻鐘,竟然沒有一個人敢去將這個消息告訴就在最裡麵張羅喪事的兩位皇子。
三十六載聖主,積威至此。
當然了,消息注定要被傳開,因為趙官家本來就是在發布消息……旨意到了兩府跟禦史台,宰執們就知道了,到了秘閣,整個官僚體係的中堅就知道,到了公閣,全天下也都知道了。
宰執們不敢怠慢,都省首相陳康伯、次相胡銓、次相虞允文;樞密院正使劉錡、副使李世輔、副使蔣芾;禦史中丞陳俊卿第一時間通了氣,然後便立即一起入宮麵聖。
不過,趙官家此時居然還沒有回宮去,甚至也不在秦王府,近侍則儼然早得了言語,專門告知諸位宰執,官家離開秦王府後專門又去了大相國寺,隻讓諸位相公稍待。
很快,幾位宰執也就意識到了趙官家這番操作的意圖了,因為包括公相張浚、魏王嶽飛在內燕京其餘大員、勳舊聞訊後頗有些人立即請求入宮,也都被引到了宮中北海瓊華島上一起候命。
一會功夫,便聚集了數十人。
很顯然,趙官家是準備把關心或者對此有意見的核心人物聚攏起來,統一做個說明。
“朕決心已定,但爾等若有遲疑驚慮,不妨一並說來,朕也好安你們的心。”臨到下午,趙官家方才帶著一群近侍回到北海瓊華島,然後就在島中春樹下的石桌旁召見了群臣。
然而,眾人雖然都著急忙慌趕了過來,卻並不代表他們所有人對這件事情真的完全抵觸,實際上,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一個皇帝在禦極三十六年後選擇退位,並不是多麼讓人難以接受的事情,甚至對國家是有明顯好處的。
隻不過,這個好處不能由臣子來說,君臣君臣,隻要大宋還是一日封建帝國製度,還是一日儒家為底的政治-道德意識形態,就不能說,反而要極力挽留勸慰才對。
然後趙官家自己說出來理由,這就萬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