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西醫的問題_大明王朝1587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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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西醫的問題(1 / 2)

大明王朝1587!

現代人朱翊鈞其實是十分抗拒當萬曆皇帝的孩子們的便宜老爹的。

這倒不是因為他嫌萬曆皇帝的孩子們不好——朱翊鈞雖然沒有自己實際意義上的親生骨肉,但對於孩子,他心裡總有一腔現代美國中產階級式的熱愛,這種愛是大而化之的,好比中上階級的美國家庭總愛領養被拋棄的異國殘疾嬰孩。

但是到了萬曆皇帝的孩子們這裡,朱翊鈞那粗疏籠統的愛心不免就被萬曆皇帝的後宮給削減了。

他發現在萬曆皇帝的大多數後妃眼中,孩子不僅是孩子,而是她們沉悶生活的一種希望,是一個寄托綺麗夢想的實體。

譬如朱翊鈞在百忙之中也抽空單獨見過兩三回王恭妃,王恭妃與他談論的唯一話題就是她與萬曆皇帝的孩子。

她一遍又一遍地對朱翊鈞說孩子們的事情,說完皇長子朱常洛,還要再說皇四女朱軒嫄,雖然朱軒嫄四歲即病故,但也全然不妨礙王恭妃的絮絮講述。

仿佛隻要她還能不時地在朱翊鈞麵前講著、念著,萬曆皇帝的皇四女就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

與王恭妃單獨見到第二麵的時候,朱翊鈞感悟出來了,王恭妃不是在說孩子,她是一直在對萬曆皇帝進行一種宗教式的、單方麵的無聲告白。

他們共同擁有那麼好的孩子,孩子是由他和她的各一半結合而成的,甚麼名分禮儀都比不上這活生生的證據來證明他們曾經的肉體交合。

皇帝對她冷淡也好,對她疏離也罷,她都能談論孩子,即使皇帝的皮肉不再同她親昵,她和皇帝的骨血也已在孩子身上化成了一處。

談論他們的孩子,就好比是談論他們最私密的那部分生命,這一小部分私密是王恭妃一人獨享的,是誰也摻和不進來的。

因此無論皇帝怎樣對待她,她都能從孩子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品咂她與皇帝最親密的身體交融,而且是親密得分都分不離、解都解不開的那種。

孩子是她和萬曆皇帝共有的秘密,解開這秘密的代碼是她和萬曆皇帝的血統,是她和他生命形態的絕密信號。

在王恭妃眼中,她和萬曆皇帝的孩子,已然被這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最為重大的秘密給控製了。

她必須時刻談論這種控製來暗示萬曆皇帝,除非他親自下手解除這種控製,否則任何一個第三者都甭想在他們之間真正地插足。

朱翊鈞覺得,曆史上的萬曆皇帝是聽懂了王恭妃的告白的。

而正因為這告白如此隱秘又如此執著,萬曆皇帝在萬曆二十九年下旨將王恭妃幽禁景陽宮,使她十年不能與朱常洛母子相見的時候,才能這般狠辣,甚至不曾有過一絲的心慈手軟。

所以朱翊鈞是不願被萬曆皇帝的孩子們認作親爹的,他對孩子的愛心是純淨而遐邇一體的,無論誰再往上疊加男女私愛他都承受不起。

換句話說,朱翊鈞隻負得起對萬曆皇帝孩子們本身的責任,倘或要他代替萬曆皇帝去通過孩子們對後宮嬪妃們負責,他朱翊鈞卻是萬萬擔不起的。

不過朱翊鈞絕不會去嘲笑萬曆皇帝的後宮嬪妃,不需多言的了解並絕對的服從,這樣的愛一點都不卑微。

他朱翊鈞是何等善良的一個人,即使他不敢去愛那愛情的載體,但他也永遠敬重那愛情本身的產物。

朱常治作為產物之一,自然也得到了朱翊鈞十二分的小心關照。

朱翊鈞雖然相信現代科學,但是萬曆朝西方醫學的發展程度究竟能不能治好朱常治的病,他心裡實際上也沒個底。

不料範禮安得召進殿之後,表現得比朱翊鈞還謹慎。

他就如同後世康熙朝進獻金雞納霜的法國人洪若翰一般,一定要等到其他獻藥者的方子均被中國皇帝確認無用,才不甚自信地認為自己能試上一試。

範禮安先不去看朱常治,反而朝朱翊鈞道,

“臣於醫理上無甚建樹,雖知些許皮毛,但絕比不上中國皇宮中的醫士,實在沒有把握能治好皇上的孩子。”

曆史研究生朱翊鈞當然知道這是傳教士的自謙,這種看上去有些像自卑的自謙中斷於鴉片戰爭之後,在中國還是天朝上國的萬曆朝卻是十分稀鬆平常,

“範卿先看一看朕的皇子罷,若是病重難治,範卿但說無妨,中雲,‘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範卿敬而無失即可。”

範禮安聽了這話,卻還是有些猶豫,

“皇上,據臣所見,中國古醫之準則,羅馬醫學一概不遵,臣若是以西法於四皇子診病,恐怕皇上會以為西醫粗陋,不甚可信。”

朱翊鈞反問道,

“西醫如何粗陋?”

範禮安想了想,舉例解釋道,

“譬如人之五臟六腑,羅馬醫學之論臟腑,詳形而略理,中國醫學之論臟腑,詳理而略形。”

“羅馬醫學隻知層析而不知經脈,隻知形跡而不知氣化,如此論形不論理,終遜中國一籌。”

範禮安此言一出口,殿中眾人除了朱翊鈞之外,不禁均麵露得色。

朱翊鈞卻道,

“我國古傳之臟腑,俱是醫書古籍互相辨駁,紛紛無定,西人雖與我華人麵貌不同,人之臟腑應乃一式而矣。”

範禮安見朱翊鈞似乎不像大明其他人一樣篤信中醫理論,不禁又道,

“是,中醫長於氣化,西醫長於解剖,羅馬治醫,皆以剖割視驗為術,人之背前左右內外,層析詳論,而不似中醫將各層分出陰陽,故而羅馬醫士止知肺腑之形,不知肺腑之氣。”

“臣學羅馬醫道,亦隻知西醫形跡,不知中醫氣化,中國所謂道家‘內視’之術,臣委實不通。”

“隻是臣於兩廣之時,嘗見中國國人謂疫有神,故設法以驅之,而西人得疫,則謂有蟲,不謂有神,故設法以防之,神不可見,而蟲可見,此乃中西醫道之大不同也。”

“而今皇上命臣以西法診病,臣亦也隻能斷其形而不能診其氣,中醫所謂‘經絡’之說,臣實也不以為然。”

立在一旁的張誠忍不住道,

“我中國醫籍,皆乃秦漢三代所傳,內難仲景之書,極為精確,迥非西醫所及,羅馬醫士如何能不以為然?”

範禮安深知在大明生存不能得罪太監的道理,於是立時作揖道,

“臣以為,醫者不明臟腑,殺人相踵,中國醫籍所載之臟腑長短大小輕重之說,應是無疑,然羅馬醫者剖髏驗視,拆影洗滌,既而言之鑿鑿,著有成書,按譜可尋,亦非無據。”

“大約中國儒者,精於窮理,而拙於格物;羅馬智士,長於格物,而短於窮理也。”

“臣考中西醫學,各有專長,考驗臟腑,抉去壅滯,中不如西;培養根元,辨彆虛實,西不如中。”

範禮安麵容平和,神色恭敬,朱翊鈞反倒覺得他太不容易了,一個人能為了傳播一種宗教而去學習和接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文明是一件多麼虔誠而偉大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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