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87!
吳惟賢說罷,便兩手一絞,抱在胸前,常服上的那塊獅子補給他的雙臂一拱,陡然便變了形狀。
倘或穿越者朱翊鈞能見到吳惟賢的如此舉動,立刻就會明白原來曆史線上萬曆二十三年的那場薊州之變的發生之根源並不是戚家軍的信仰發生了動搖,而恰恰是在於戚家軍實在是太崇拜、太相信朝廷了。
譬如吳惟賢現在抱臂而坐,表麵看上去是為了南兵們一兩五錢的月餉與朝廷生氣,但是實際上他一點兒都沒有懷疑過朝廷究竟是否能拿出三十七萬八千兩發給薊鎮南兵。
吳惟賢內心的想法是,區區三十七萬八千兩,對於大明而言,簡直是九牛一毛,皇上朱筆一勾,內閣和六部見了禦批難道還敢不撥銀子嗎?
至於皇上為何遲遲沒有勾下這一筆,那肯定是中間有小人在作祟,不是太監就是奸臣,總之不是皇上的過錯,皇上隻是被一時蒙蔽了雙眼,沒意識到千裡之外的薊鎮還有那麼多被欠餉的南兵。
而戚家軍該如何才能讓皇上注意到這一點呢?當然是隻有靠自己想辦法把薊鎮南兵的困難情況向上反映了。
簡單來說,就是向上頭無傷大雅而不失體統地鬨上一鬨,萬曆朝很多的人和事都是靠鬨才有了結果,鬨一鬨,讓皇上注意到薊鎮,興許銀子便很快會發下來了。
在這一點上,就連現下與之對峙的陳蠶也從未有過一絲懷疑,陳蠶與吳惟賢的主要分歧並非在於是否要“鬨”,而是在於這個“鬨上一鬨”的方式和尺度。
當然這份信任有一項基礎前提,就是陳蠶和吳惟賢在心底裡都一致認為,朝廷不會為了賴掉這之前承諾的每年三十七萬八千兩的薪餉,就砍掉他們的腦袋。
或者換句話說,他們總不相信朝廷會單單為了百十萬兩銀子就舍棄他們這樣一群為國家驅寇平倭的忠臣良將,他們覺得他們的命在朝廷眼中還是值這個價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陳蠶和吳惟賢對大明的信仰甚至超過了朱翊鈞這個假皇帝,在他們眼中,朝廷並不是一部國家機器,而是一尊至高無上、神聖無比的玉皇菩薩,隻要信徒們拜得虔誠、信得切實,就是石頭作心的仙人也會被打動。
因此即使陳蠶和吳惟賢的信息來源和朱翊鈞所看到的已是相差不遠,但是他們仍能得出一種光明萬丈的積極結論,倘或這時候假皇帝朱翊鈞親口跟他們承認內閣所言的“財匱民乏”是後世史學界公認的事實情況,陳蠶和吳惟賢也會覺得真正的病灶是出在中間的官吏身上,國家是絕對沒有任何問題的。
不過曆史上能在無上權威之下一眼看透本質的人本就不多,鄭貴妃算一個,那是因為她占儘了天時地利人和,同萬曆皇帝成為了真正的夫妻,這種優勢普天之下獨她一人,其餘芸芸眾生皆是望塵莫及,何況遠在薊鎮的陳蠶與吳惟賢呢?
“你是守禦所百戶,按朝廷的職級來說是正六品。”
陳蠶思忖良久後道,
“既然朝廷給了你這個品秩,你就想辦法多管管屯田嘛,我記得萬曆十一年的時候,朝廷就說要把衛所多餘的地撥給南兵耕種了,還有前兩年,徐貞明在北方開水田的時候,也撥了一些地給我們南兵,這些地就應該利用起來麼。”
吳惟賢笑了笑,道,
“廷綸兄啊,咱們南兵之間,自己人對自己人就彆來文官的那一套了。”
吳惟賢衣前繡的那頭獅子被拱得更皺了,眉頭眼睛都凸出來了,連帶著衣主人的鄉音也冒出來了,
“這套官話講下去就等於白講,根本沒人聽的曉得伐?”
陳蠶也用鄉土話對付他,
“儂講也沒講,哪恁就曉得講了沒有用啦?”
吳惟賢重新用官話回道,
“你要真想與我論品秩,那我就與你論品秩,我是正六品守禦所百戶,你可是正三品河南都司僉書,都司僉書本就主管都司衛所的練兵與屯田事務,要說起屯田的官話來,你的話可比我的話有分量多了。”
陳蠶笑道,
“那這樣講下去就沒完沒了了,我是正三品河南都指揮僉事,薊鎮南兵卻是鎮戍營兵,一不入河南衛所軍正額,二不由河南都司衛所代管,地方軍政一向是營衛互不統屬,若是真講官場規則,我便隻能管河南的衛所屯田,管不了薊鎮南兵的屯田。”
陳蠶與吳惟賢的這番辯論是有理有據的,倘或陳蠶是一個無情無義之人,或者再退一步講,陳蠶是一個像李如柏一樣、對薊鎮南兵毫無感情的普通將領,那他大可以拿這套官話去搪塞上至總兵下至小兵的每一個人。
因為萬曆朝的情形是這樣的,軍兵共分兩套班底,一套是朱元璋開國時定下的衛所兵,一套是後期根據實際發展出來的營兵。
軍屬衛所由小旗、總旗、百戶、千戶、衛指揮使、都指揮使等武官組成,上由五軍都督府統轄,衛所軍官世襲,僅五軍都督府官及都司不世襲,每一衛所的駐地固定,軍士數額固定,將官設置亦有定例,但景泰以後,兵部權力上升,兵部尚書總督軍務,奪五軍都督府之權,五軍都督府官至此成為虛銜。